一瓣蒜

算了

黄金时代(上)

预警:AU,三观不正


  “好故事都发生在二十年前。”


  


  00


  陈飞宇是正经八百皇城根儿底下长起来的小子,在二八大杠都算稀罕玩意的年代,他家就已经开上了小轿车。他小时候总爱往故宫那片地界跑,一是家住得近,溜达着十几分钟就能到,二是长安街夏天蛐蛐多,一扑一个准,闷竹笼子里能听一个夏天的响儿。同班同学知道陈飞宇家庭成分之后都管他叫太子爷,其实也没叫错,要是故宫没变博物馆,他兴许都能直接住里头去,就睡溥仪睡过那屋。


  然而还没等太子爷在教材上学到溥仪究竟睡哪屋,他爸就把他送去美国读书了。陈飞宇从北京离开的时候是冬天,皇城根的妖风专刮皇城根的小子,寒冬腊月的风糊得陈飞宇眼睛都睁不开,睫毛变成雾凇,稀里糊涂就被爸妈送上了飞机,飞机上有个空姐专门照顾他,放眼整架飞机,是小孩儿才有的特权,但又不是每个小孩儿都有,很微妙。


  在美国的这些年陈飞宇觉得自己一直漂着,生活学习样样都没有实感,脚就没落过地似的,怀疑是当年那趟飞机出了毛病。离开祖国那天大概不是什么黄道吉日,想想也是,刮那么大的风能是什么好兆头,溥仪搬离故宫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个天儿?刚到美国头几年没爸妈管,天高皇帝远,油炸食品管够吃,把自己吃成个气球。后来到十五六岁,自尊心和个头一起蓬勃生长,陈飞宇每天只吃一个苹果,气球终于漏气,脱胎换骨成一大好少年。


  之后他爸给他打电话,让他回国内继续发展。他从报道上看到不少关于中国的新近况,祖国变化日新月异,人人家里都有大彩电,劳动人民当家作主,天安门前的汽车变多了,卖包子的小摊上也插着五星红旗。他可太想吃包子了。


  从飞机上下来,他才觉得终于踩回地面上,深呼吸一口,北京的空气都弥漫着亲切的包子味儿。其实是旁边的空姐偷摸从搪瓷茶缸里夹出个包子吃,他没看见。出了机场,陈红站在汽车旁等他。他家又换了新车,红旗的,远看乌黑锃亮一个铁盒子停在路边,气派,谁路过都得扭着脖子猛瞅两眼。


  赶巧他回来这天是冬至。北京城里又起妖风,陈飞宇眯着眼走的,又眯着眼回来,1998年的北京好像是变了个样儿,又好像什么都没变。


  


  01


  郑昊给陈飞宇家打电话的时候,春晚正演到相约九八,那英和王菲手牵手,身后有个巨大的塑料球,两个舞蹈演员憋里面跳舞,把陈飞宇看得好一阵胸闷。


  陈红接的电话,过一会儿进屋说,昊昊给你打电话拜年了。陈飞宇慢吞吞地站起来,因为手脚格外长的缘故,看起来总像要绊倒自己。郑昊在电话那头祝他新年快乐,陈飞宇得堵着另一只耳朵才勉强能听清,鞭炮和烟花像浪潮,把整个世界都裹挟进海底。那英和王菲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,郑昊在那头声嘶力竭地问陈飞宇,明天出来玩啊?


  陈飞云耳朵嗡嗡响,人也有点懵,反应迟缓地问:大年初一啊?


  郑昊吵吵说,哎呀听不清了,明儿见!然后就把电话挂了。陈飞宇握着听筒勾勾鼻尖儿,对着忙音很有礼貌地说,哦,那明天见。


  陈飞宇和郑昊是发小,当年就是郑昊带头喊陈飞宇太子爷的,他性格外向,天天绕着陈飞宇忙前忙后,还拽着别的小朋友一起簇着陈飞宇,很是捧场,像太子爷身边的小太监。两个人许多年没见,这是陈飞宇回国的第一个新年,虽然大年初一就往外跑有可能被妈打,但看在郑昊的面子上,陈飞宇还是鼓起勇气去和陈红提申请。


  陈红没结婚前是京圈有名的演员,人美性子急,嫁给他爸之后就息影了。陈飞宇进厨房的时候陈红正在包饺子,指尖儿有面粉,问他怎么了?烟花一丛接着一丛,夜空闪亮,他妈妈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,好美丽,陈飞宇还处在多愁善感的年纪,就这样莫名被幸福感包围,走到妈妈身后撒娇说,怎么还亲自包啊?陈红就和他唠闲嗑儿,说那不是保姆回老家过年了吗。


  陈飞宇已经比妈妈高出很多了,弯下腰来头靠着陈红的肩膀,妈妈,我包吧,你和我爸看电视去。陈飞宇一张脸长得很是唬人,刀削斧凿的轮廓,看着有点儿凶相,其实人是很温和的,因为刚回国不太适应的缘故,偶尔还会露出一点拘谨和羞赧,跟他的身高搭配起来就像食草梁龙,童话里那个给小孩读故事的巨人大概就他这样。


  陈红把围裙套在陈飞宇身上,陈飞宇这才想起来说,哎,妈,明天我和郑昊出去玩儿啊。


  他妈妈说,去吧去吧,又接一句,就知道你不会无事献殷勤。


  哎,陈飞宇擀着面皮儿,觉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委屈。


  


  大年初一,郑昊和陈飞宇约在涮肉馆子见面。陈飞宇隔着火锅的袅袅蒸汽问他,你哪儿找的店啊,大年初一还开门。郑昊说你他娘的放屁呢,哪儿找初一开门的店去,这店是我家开的。陈飞宇还顾四周,除了个小服务员,果然就他们一桌,于是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,耳尖都红了,好在是隔着雾看不清,不然郑昊那种鼓吹纯京城纯爷们儿精神的人肯定要笑死他。


  郑昊问陈飞宇,美国好玩不?陈飞宇说也就那样,郑昊又问,你长得这么英俊潇洒,交了几个女朋友啊?陈飞宇也是实诚,说俩,还伸手比划了个小剪刀。


  铜锅里油星儿飘了一层,郑昊捞了满满一筷子羊肉,特殷勤地放到陈飞宇的麻酱碟里,然后又眼色乱飞,趴在桌上鬼鬼祟祟的。哎,我问你,和老外那个是啥感觉啊?胸大不大,是不是特别带劲?


  陈飞宇一下被羊肉烫了嘴,嘶嘶哈哈半天说不出来话,好容易咽下去,就跟吞了块炭似的,火从胃里顺着食管一路烧到脸上。郑昊眼巴巴瞅他,陈飞宇只好说,我,我女朋友,都是中国人。郑昊撇了撇嘴,没劲。陈飞宇皱了眉,觉得羊肉没落进胃里,堵心里了,胸口都不大舒服,但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。


  一顿饭吃到最后,铜锅都不冒热气了。陈飞宇控制饮食,故意吃得很少,其实是没大吃饱的,但很早就放了筷子。郑昊明显有事儿要和陈飞宇讲,话说得跟打罗圈架似的,兜兜转转就绕不到正地方,到后来陈飞宇也腻烦了,从钱夹里掏出张一百元蓝票就要去找服务员结账。郑昊赶紧一把给陈飞宇拉下来,装着要跟他急似的,说怎么地,太子爷要跟我见外了!


  陈飞宇只有小时候跟他爸去饭局的时候见过这套,一帮老爷们儿拉拉扯扯抢着付钱,到最后要掀桌似的,差点给他吓哭,后来才知道是表演成分居多。他不擅长应对这个,只能又坐下来,但是不耐烦都写在脸上。陈飞宇脾气好是好,吃亏在不会装,稍有一点心事都会用表情公之于众,倒是没开口,可情绪早已经传出去十里地,搞得他在国外华人圈里还落下个骄纵的名声。殊不知陈飞宇可真真儿挨不上骄纵俩字儿,顶破天算个娇气。


  郑昊摸摸脸,那什么,陈少,今儿兄弟带你去个好地方。


  陈飞宇挑眉问他,哪儿啊?


  郑昊说,朝阳公园。


  朝阳公园谁没去过啊,陈飞宇拽拽身上的皮夹克,不去,我妈等我回家呢。


  哎哎哎。郑昊扯着陈飞宇袖子,眼里都要冒精光,鬼头鬼脑地说,我带你去看的,你保准没见过。


  


  02


  年三十儿那晚下了点雪,这会还没化,被环卫扫到路边和土一起堆着,黄白两掺,没剩下什么气氛。


  陈飞宇搓着胳膊,冷风从他前胸吹进去,后背透出来,上下牙都磕在一起打哆嗦。


  还,还没好啊?陈飞宇问郑昊。


  两人躲在朝阳公园门口一棵树下,买雪糕的推着三轮从他俩面前过去,这天气不用盖棉被雪糕也不会化,中间还竖插着几瓶北冰洋,黄黄绿绿的很好看。陈飞宇只穿了一件夹克,眼见着手表上时针往八点走,他跺了跺脚,感觉自己也要被冻成一根冰棍。郑昊突然反手给了他一拐子,撞得陈飞宇肺管子生疼。


  瞧着瞧着,树后面呢,瞧见没有!郑昊压低嗓子兴奋地说。


  陈飞宇老大不乐意地揉了揉肋骨,心想着这点儿回去准要挨骂,一边嘟囔着什么啊,一边顺着郑昊的目光往小树林那边看。一棵松树后面挨着两人,摸摸索索也不知道在干什么,陈飞宇气结,敢情你带我在这儿抓随地大小便的呢?郑昊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巴前面,示意他接着看。


  那两个人不消一会儿就贴着树后转到树前,两具身体紧紧纠缠着,倒真像怕冷似的,互相抱着两颗脑袋吻在一起。两个人都穿喇叭裤,一个人身上穿的是尖领红衬衫,另一个穿蓝的,都是的确良料子。这天儿穿的确良,头皮都冻得泛青——那两人都是寸头。


  陈飞宇一下子就懵了,脑子里面嗡嗡响。这太超出他的认知了,他不想看下去,但是眼珠子好像被粘住了。月光落在两个人紧贴的面颊上,把皮肉都变成大理石的质地,是两座大卫的雕像拥吻在一处。他的胃里空落落的,翻涌着酸水和石头。他后退一步,踩折一小节松枝,惊起树上一对喜鹊扑闪着翅膀飞上天空,直飞到月亮里去。


  男的和男的,没见过吧!四周静得不得了,郑昊趴在他耳边对他贼兮兮地说,温热的吐息让陈飞宇后背发麻。他用胳膊肘用力顶开郑昊,胸腔猛烈地起伏着,你,你——


  郑昊慌神地摆了摆手,眉毛都急切地竖起来,我什么我!我可不是啊!我就是带你来瞧瞧,这种人在公园里可多了!天一黑就出来,哎,陈飞宇,飞宇——


  陈飞宇迈开大步,把郑昊远远甩在身后。他要回家,回晚了会挨骂,陈红发起火儿来忒吓人,陈飞宇打小就怵他妈发脾气。可他的心全乱了,脑子也乱了,朝阳公园他熟得很,西边儿左起第三棵柳树下还埋着他的百宝箱——大概有十年了吧,十年了,他竟不知道公园里晚上还藏着这样一个颠倒混乱的地下世界,红衬衫蓝衬衫,这么无所遮掩,勇敢无畏,反而他成了那个落荒而逃的闯入者。


  不能再想了。陈飞宇已经跑了起来,松枝越来越密,他一时头昏脑胀跑错了方向,往公园更深处去了,但此刻他还没有察觉。脚步声,他自己的,却又不光是他一个人的。很多脚步声跟在他身后,踢踏踢踏,像追着千军万马。


  手电筒的光束交叉穿梭在松林里,警哨刺破月亮。林间惊起更多红衬衫蓝衬衫的喜鹊,原来脚步声不是错觉,藏匿的夜伏者从各处鬼魅一般现身,纠缠的爱侣转瞬各自单飞。一束光在陈飞宇面前扫过,穿着警服的人看见了他。


  少年也成了月光下的雕像,一动也不会动了。这时候有人牵住了他的手,陈飞宇的手心都是汗,摸到那只手也是冰凉的。


  冰凉,但是柔软。


  那只手牵着他重新跑了起来,他只能看到那个人的背影,非常纤细,也穿着单薄的一件衬衫,白色,月色在他身上泛着青白的光辉。他们来到一堵红砖墙下,墙上满是干枯的爬山虎藤蔓。那个人蹲下去,以一种很熟练的姿势三两下扯开枯藤,露出墙角一个半米高的狗洞。


  那个人仰面看着陈飞宇,脸微微侧着,皮肤是瓷白的,鼻梁投下一片很精致的阴影,眸子里的月光潺潺流淌成河。


  身后的追光越来越近,警察马上就要追上来了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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